情断罗裙

第一章

我仰慕意气风发的陆小将军多年。

因他醉酒后的一句话，“喜欢娴静端庄的世家小姐！”

我便弃盔甲着罗裙，隐姓埋名入了他的府邸，为他孕育一子。

可多年后，他的嘴里却频繁出现了另一个女子的名字。

“行军打仗的事你一个深院妇人懂什么？若雪才会不像你这般无趣，就知道搬弄宅院是非。”

就连一向乖巧的儿子也一把掀翻了我亲手做的莲子羹。

“你就只会做饭吗？真没用，你就不能跟若雪姐姐多学学吗？”

这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训斥他，而是放他们自由。

望着两个迫不及待跑出院门的背影，我突然笑出了声。

装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是时候切回大号了。

——

近日蛮夷频扰边境，陆长瑜几日都歇在书房，我担忧他的身体，冒着大雨去书房找他。

“夫君，早些歇息吧！”

看着陆长瑜疲惫的神情，我忍不住开口。

“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与我说说......”

我可以帮你。

还未讲完，陆长瑜便不耐烦地打断了，

“军中之事你一个深院妇人懂什么，切莫逾越，将宅院管理好，带好景儿才是你该做的事。”

我将雨水打湿的鞋面缩进裙摆，也将坦白的话咽进肚子，怔怔地愣在原地。

七年前，我仰慕意气风发的陆小将军，欣赏他的远大抱负，同他一起并肩杀敌，一起喝酒吃肉。

却因着他酒后的一句话，脱下盔甲穿上罗裙，扮成尚书府的小姐，嫁给了他。

彼时，他不过是边城守将的义子，尚无官身，凭着一身武艺，在击退蛮夷大军的战场上立了大功，封为四品左骠骑将军，掌管军中左翼五万大军。

而我还未嫁给陆长瑜的时候，已是威风凛凛的玉面将军，军中之事与我不过是小菜一碟。

如今却被他训斥，嫌弃我是个不懂事的妇人。

心中苦得发涩，我开始怀疑当时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片刻间又听到陆长瑜喃喃一声，“说不定若雪有法子，她最是奇思妙想......”

不知从何时起，陆长瑜的嘴里频繁出现方若雪的名字，言语间都是对她的赞赏，夸她见多识广，感叹她直率大方，与天下所有闺阁女子都不同。

提到方若雪时，眉目间的温柔缱绻，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夫人，听说那方家小姐自从中秋宴落水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出口成诗，还爱打扮成男子出去做生意，近日将军和她多有接触，您可要小心提防着。”

我沉默地换下打湿的鞋袜，心里胀得难受。

明眼人都看得出方若雪在陆长瑜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

我怎会不知？

可如今陆长瑜连几句话都不愿同我多说，整天都见不到人影，我无论做什么也是徒劳。

——

我想过见到方若雪的情景，第一句话是质问她，还是大度地微笑，或者讥讽她一顿。

都不是。

没想到第一次见到方若雪，却是陆长瑜领着她到府里来的。

我正在小书房里整理这个月府中的账册，听到动静，便抬头看去，陆长瑜和方若雪并肩而来，时不时转头交谈，般配得像对璧人。

离近些便听到陆长瑜温柔的声音，“有你管着景儿我就放心了”。

随后，陆长瑜跨步进来，开门见山地道：

“我给景儿找了个老师，若雪才华横溢，有大儒之能，定能好好教导他。”

方若雪从陆长瑜背后出来，睁着一双笑盈盈的眸子，也不行礼，笑道：

“我叫方若雪，叫我若雪便好，景恒呢，快叫他出来，我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点心，过了时辰就不好吃了。”

房内静寂了片刻。

丫鬟芍药不满提醒道：“方小姐，不可对夫人无礼。”

“放肆！”陆长瑜却先冷了脸，“若雪从小在北边长大，性子直率，不拘小节，不屑繁文缛节，还不快去把小公子叫出来。”

“阑之，”方若雪瞬间红了眼睛，委屈道：“你知道我的，不习惯跪来跪去的，没想到夫人竟如此在意这些虚礼，我......”娇艳欲滴的模样惹人心疼。

陆长瑜连忙安慰“与你无关。”

而后转头冷冷地看向我，“我今日来只是来通知你，若雪以后将会是景儿的老师。”

阑之？我竟不知他们亲密地能唤陆长瑜的表字。

那个我从来没有唤过的称呼。

成亲前我是温柔守礼的宋家小姐，不敢越界半分，成亲后我是端庄大方的将军夫人，一直都是努力装成他喜欢的模样。

无论是在战场上并肩作战时，还是谈婚论嫁期间，亦或者是成亲这七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唤过他。

如今他却任由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密地叫他表字。

他可有将我这个发妻放在眼里？

——

身穿华服的陆景恒一见到方若雪，眼睛都亮了，噔噔地跑过去抱住了方若雪的大腿，疑惑问道：

“雪姨，你怎么会来？”

瞥见方落雪微红的眼睛，突然变了脸色，担忧不已。

“雪姨你怎么了，是有谁欺负你了吗？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他抬起小拳头，气冲冲地就要找人算账。

方若雪用帕子拭了拭眼角，故作大度地露出笑容。

“没事，夫人不过是想教我规矩罢了。”

陆景恒的握紧的拳头松了力气，气焰弱了弱，却仍旧不满地指责，“娘，你怎么能欺负雪姨呢？太过分了，快向雪姨赔不是。”

方若雪弯下身子拍了拍陆景恒的脑袋，语气责备。

“景儿，怎么跟你娘亲说话的？我往日是怎么教你的？要尊重长辈，知道吗？”

陆景恒努了努嘴，不情愿地说了句，“知道了。”

看着儿子护着方若雪模样，我竟不知他何时与方若雪如此熟稔。

细索往日种种，莫不是陆长瑜平日里带他去军中见世面，便和方若雪见过面了？

可这么长时日，他一个六岁孩童竟没有露出一点异样，丝毫没有在我面前提过方若雪。

我心里凉了半边，曾几何时，我经历九死一生才生下来的儿子竟也学会瞒着我了。

“雪姨，上次那个铠甲勇士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这次可一定要讲完......”

两大一小离去的背影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想起当初生完陆景恒后，我遣退了奶娘，亲自喂养他到两岁，为他缝制衣衫，教他读书写字，我也曾日日夜夜给他讲故事哄睡，可这些却敌不过方若雪的三言两语。

——

天色渐晚，到底是自己的儿子，想到陆景恒前几日感染风寒还未好全，我寻着过去，走到书房门口时，里面传来了声音。

“阑之，景恒不小心将我的衣裳弄脏了，可否帮我找一条裙子？”

“我让人通知绣房给你做一套。”

方若雪咬着唇：“天马上要黑了我该回去了，哪里来得及？我看你夫人穿得一身就很是雅致，你就不能找她借条裙子给我？”

陆长瑜思索片刻便同意了。

“我知道了。”

打开门看见我，陆长瑜微微颦眉，开口命令：“若雪想同你借件衣裙，快去取来。”

“既方小姐想借为何不自己开口？”我态度冷淡，穿过陆长瑜直直地看向里面的方若雪。

一旁的芍药忙笑着打圆场：“夫人这衣柜中许久不曾添新衣，尽是旧服又如何给府中贵客穿？若真拿了去才是怠慢了人家。”

“若方小姐不嫌弃，我那边还有府里新作的衣裙，不如奴婢拿来给您瞧瞧？”

陆长瑜面色不快：“旧服亦无碍，下人的衣物给若雪穿终归不妥。”

“不是将军说方小姐不拘小节吗？怎么现在连下人的衣物都穿不得，”我唇角压不住地讥诮扬起，“莫不是都是些哄人的话。”

方若雪涨红了脸，无措地拉住了陆长瑜的衣摆。

“阑之，我没有......”

陆长瑜眸子泛起一股揾怒，厉声道。

“你何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若雪是景儿的老师，连你一件衣服都衣裳都穿不得吗？你当家主母的气度教养都到哪里去了？”

我气笑了，回声讥讽。

“如今只是想要我的衣裳，往后是不是连你也想要了去？”

“没有，阑之，我跟你说过我是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你既已成婚，我们绝无可能。”

方若雪咬着唇，急得就要掉下眼泪来，义正词严地道：

“陆夫人，你误会了，我是绝不会当妾室的。”

绝不会当妾室？那就是想当将军夫人吧。

我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将她背后意思补充完整。

又觉得好笑。

如此拙劣的演技，陆长瑜竟一点都看不出来，还怒气更甚：

“宋清芜，你太过分了，我跟若雪只是知己良友，难道男女之间就不能做朋友吗？若雪品行高尚，容不得你半分污蔑。”

我捧在手心里的儿子也从房中跑出来指责我。

“阿娘，你怎么会这么小气，不过是一件衣裳，又要不了你的命，雪姨你放心，我这就去给你取来，你穿着肯定比阿娘好看多了。”

说完就噔噔噔地跑远了。

我闭了闭眼睛，释然地笑了，然后睁开深深地看着陆长瑜。

“是与不是，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不就是一件衣裳吗？我给她。”

连你也一起给她。

我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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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内，柜子里的衣裳被陆景恒翻得混乱不堪，芍药一边收拾一边气愤道：

“夫人，我看那方家小姐就是心怀不轨，刚见面就想要您的衣裳，往后那可得了，将军和小公子真是猪油蒙了心，怎还就当成了宝哄着捧着？下人的衣裳穿着不妥，我瞧她连下人都不如呢！礼义廉耻都不知怎么写的东西！”

“大庭广众之下还敢称呼有妇之夫的表字，真是毫无廉耻之心，这般轻佻行径连个花楼女子都不如。”

芍药拉起袖子，越骂越气：“还说什么不习惯跪来跪去的，她以为她是谁，能够见到夫人都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听着芍药气得哼哧哼哧的，呼吸都重了半分。

是啊，连芍药都知道唤男子的表字是多么亲近的事，我不相信陆长瑜会不知道，只不过他不在意罢了。

“阿娘，我肚子疼。”

陆景恒抱着肚子向我哭诉。

我本不想理他，今日他处处维护方若雪，根本没有把我这个亲生母亲放在眼里，我有心让吃吃苦头。

见他哎哟哎哟地捂着肚子在床上翻滚，我叹了一口气，上前揉了揉他的小肚子，询问道。

“可是吃什么东西了？”陆景恒的眼睛咕噜咕噜转了转，心虚地看向一边。

含糊不清地道“没有啊，我才没有吃乱七八糟的东西呢，肯定是娘你成天逼我吃药膳，才会这样。”

“胡说！我给你喝的药膳是让你强身健体的，之前喝了那么多都不曾有事，怎的今日就出事了，还不说实话？”

“阿娘你就知道凶我，”陆景恒哭闹起来，“果然爹说得没错，你一点都比不上雪姨，她才不会像你这样管我。”

又是方若雪。

我失望地看着陆景恒，手中再也揉不下去。

见他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还嚷嚷地让我继续揉肚子。

心中怒火中烧：“那你就疼着吧！”

回到房内后我想来想去，陆景恒每天膳食我都是亲自照看着，不会问题，下人也不敢给他乱吃东西，唯一的差错只能出现在方若雪那里。

——

果不其然，被我抓了个现行。

凉亭内，方若雪正将一大碗碎冰做的甜水喂给陆景恒。

我气得冲过去质问：

“小孩子肠胃脆弱，你竟给他吃冰？”

方若雪一脸无所谓。

“夫人太大惊小怪了，我家乡的孩童每到夏日一天三顿都离不开这冰凉的美味，从来不曾有过什么问题，你这样娇生惯养，景恒如何能成才？”

“我也是好心，你看景儿热得满头大汗，都要中暑了”。

陆景恒忙不点头附和，“是啊，阿娘，我都要热死了。”

我气得不想说话，使了个眼色给芍药。

芍药早就看不惯方若雪了，听到命令，立马上前去抢她手中的食盒，拉扯间方若雪以诡异的方式掉下了凉亭，晕了过去。

陆景恒看见这一幕，瞬间像个小炮仗一样冲过来。

重重地撞在我的小腹上，气呼呼地道：

“不许欺负雪姨，阿娘是个大坏蛋，我讨厌你！”

我被撞得后退几步，扶住栏杆，厉声道：

“你是因为什么肚子疼的你忘记了？”

陆景恒才不会听。

“你管我！我就喜欢吃雪姨做的冰淇淋，娘是大坏蛋，我要去告诉爹。”

——

“嘭”的一声巨响，门被人踢开了。

外面热风趁机钻进屋子，可我却感到寒意四起。

陆长瑜背光站在门口，一张脸阴沉如水。

见他如恶煞一般站在门口，我了然地叹了一口气。

陆长瑜如此动怒必定是为了方若雪而来。在府里，能让陆长瑜如此大动干戈找我算账的人，只有方若雪。

还未等我开口，陆长瑜疾步走到床边，见我面色平淡，他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怒气，一把拽住我的手。

“宋清芜！你这个毒妇！是不是若雪死了你才满意？她心胸宽广，不愿同你计较，不代表我会任由你为所欲为！”

我被抓得生疼，恼火不已。

“陆长瑜，你今天发什么疯？你弄疼我了，放开！”

“方若雪偷偷给景儿吃凉物，令他每晚都腹痛难忍，景儿年纪不懂事，你也不知吗？况且我们离围栏那么远，她是怎么掉下去的你该去问她？”

方若雪倒是好手段，一朝摔倒的戏码，就将府里一大一小勾得失去了理智。

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她算账，倒是被恶人先告状了。

陆长瑜咬牙切齿道：“你也知道疼？你把若雪从亭内推下去昏迷不醒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会疼？”

“不过是吃坏了肚子，何须大惊小怪。景儿作为陆家嫡子，将来也要上阵杀敌，你这样娇养他，让他如何才能独当一面，如何报效朝廷！”

见陆长瑜完全被怒火冲昏了头脑，我一个巧劲趁机挣脱了禁锢，离他远远的。

陆长瑜有些震惊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竟然能挣脱，听到我的话又恼怒地想要继续上前拽我，“去给若雪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