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完结
《葬城棺》 第十一章 空灵枢 免费试读
为什么又是这样，总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被打断了手脚扔在臭水沟旁的孤儿，下水道里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年轻人，缓缓沉入水井的家仆……还有她，那个被厚重雨幕吞噬的身影……
手上传来碎石的刺痛，回忆中的幻影聚集为眼前的江芷澜，此刻纸琉璃终于清醒过来，抬头望向海面。军舰和货船仍纠缠在一起，追兵还没有出现，但只是时间问题。
他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起来了，他抱起江芷澜逐渐冰冷的身体，踉跄着绕过一块礁石，暂时挡住敌人的视线。江芷澜胸前那个血洞还在往外淌血，但就连这血也变得慢了下来，仿佛她正在变成一件物品，一个破碎的瓷器。纸琉璃厌恶这种联想，他能修好任何物品，却救不回她的命。
该怎么办？
好像按压胸部能帮助恢复呼吸？可她肺都穿了个洞，而且已经没了心跳……
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匣子……”
纸琉璃心下一动，默念了句对不住，伸手到江芷澜怀里翻找。他摸索到一个小一些的方形物体，拿出来一看只是项链上的挂饰。接着又找了一阵，取出那个古董匣子。被贴身保管的匣子没有受到任何损伤，却沾满了鲜血。一入手，纸琉璃便感到一阵寒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
他想起江芷澜临死前那句话，应该不是毫无道理的。与其思索其他办法，不如碰碰运气，毕竟，她的状态已经不能再糟……
纸琉璃一手托起破匣，另一手并拢五指，覆盖到它的一端缺口上。江芷澜所说的开口，指的应该是这个吧，这样一来，原本只有半截的残骸便暂时封闭了起来。但这有什么意义呢？纸琉璃正想松开手，把匣子翻过来看看，却感觉盖在缺口上的右手被一股力量猛地吸住了！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把手***，而与此同时，他还感到手掌下方传来另一种力量，像是里面关了一只小兽，正在努力拱开盖住缺口的手。
两种矛盾的感觉同时作用于他的右手，让他一时不知所措。更令他惊惧的是，沾染在匣子表面的血液开始倒流，从各个缝隙渗入匣内，就连江芷澜身上的血也飘散起来，化作千万缕鲜红的雾气挤入他的指缝。
“捂住它的开口。”
江芷澜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他不由得瞥了一眼，却见她依然双目紧闭，整张脸毫无生气，刚才的声音仿佛只是幻觉。
那就照你说的做吧。纸琉璃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上，努力封住那个缺口。匣子里的那股力量逐渐变强，顶得他的手一震一震的，几乎要脱离控制。
周身的温度在急剧下降，他呼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江芷澜身上的血迹几乎已全部升腾起来，渐渐的，匣子表面开始渗出重重黑影，进而又化作无数道黑烟，在二人身边萦绕。黑烟陆续扎到地面上，化作一道道蛇一样的阴影，在乱石的间隙扭动，爬入江芷澜身下。
纸琉璃一度想要停下，这一切看起来实在很不妙。但他很快便被这难以理喻的画面震惊到放弃了思考，只是麻木地抵抗着匣子里那股力量，就好像他天生便不得不这么做。
刺骨的寒冷甚至让地面上结起了霜，他浑身颤抖，掌心上传来可怕的咬噬感，甚至还隐约有种滑腻的东西在蠕动。他的身体仍在坚守，但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恐惧、恶心、悲痛、压抑……所有阴暗的情绪都涌现出来，他感觉自己再也支撑不住——
“咝咝咝咝咝……”
一个古怪的声音响起，让他莫名想到一条蛇在叹息。接着他全身的力量被莫名抽走，双手垂落下来，大量黑影从被放开的匣子中涌出，聚集到江芷澜体内，又倏地一下四散着消失了。
然后，纸琉璃难以置信地看到，江芷澜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在另一个空间，一名少女也猛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她望着头顶上方，本该是天空的地方只有一张铺天盖地的黑幕。它既非正常意义上的黑夜，也不是某种实质存在的穹顶，那就是纯粹的黑。然而刚才，在少女垂落的眼睑之下，她从黑幕上解读出了某种信息。
她重新拿起针线，急匆匆地继续将一条手臂缝回它的身体，然后把一颗头塞到那只手里，把工具随意塞进背上那一大捆裹尸布中，起身就要离开。
“楚衣。”被拿在手上的人头连忙叫道，“别走啊楚衣，我头还没缝回去！”
“你就先拿着吧，至少现在不会把头弄丢。”被称作楚衣的少女回头做了个鬼脸，抱歉地笑了笑，“我有急事必须走了。”
她踩着满地灰色的泥泞，一路小跑到一条铁轨边，正好赶上火车进站。通体漆黑的蒸汽车头像是一只巨兽，低吼着渐渐停下。空荡荡的车厢里只有零星几个面如死灰的乘客，甚至懒得看她一眼。
楚衣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下，心烦意乱地掰着手指，直到终点站，她才一下跳起来，朝着附近一座巨大的庭园飞奔。
她顾不上擦掉脚上的污泥，径直闯入院门，跑过长长的台阶，跌跌撞撞地冲进最里侧那个房间，两条麻花辫差点甩到对面人的脸上。
“还好还好，你还是在这里。”楚衣总算松了口气，对跪坐在一方矮桌后的女孩说道。
那是一个人偶般精致的女孩，看上去正值豆蔻。她身着一袭黑色华服，衬托出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简直如同古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小女孩不悦地指向楚衣的脚，她吐了吐舌头，干脆把鞋脱了扔到室外。两个木头拼装的假人发出咔嗒咔嗒的齿轮声围了上去，略显笨拙地摆齐鞋子，打扫地面。
“何事如此大惊小怪？”女孩问道。
“我观察到某种迹象，一个本该到来的灵被强行挽留了下来，又回了人世。”
女孩似乎不为所动：“此事并非从未发生过。”
“不一样。”楚衣解下背上的裹尸布，在里面淘了半天，拿出一个破旧的怀表，表盘上没有指针，只有蹒跚的墨迹在不断凝成数字，又不断分解开。“她来过这边，这里记录过她的溟，但随后又抹去了。”楚衣强调道，“有东西直接造成干涉，溟已经出现了不稳定。”
女孩皱起了眉，终于站起来，拿过怀表仔细端详。许久，她抬头看向楚衣，正色道：“你须过去一趟。有什么困难，我会帮你。”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喜讯，楚衣两眼放光地笑了起来：“真的吗？这可是你说的！”
女孩却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随意点了点头。
得到承诺的楚衣二话不说，风风火火地穿上鞋子跑了出去。女孩则缓缓走到门前，仰望那张巨大的黑幕，华美的黑色长袍在身后拖出一道稍纵即逝的血迹。
“那么，”她轻语道，“是时候再会了。”
黑色的影子从她的眼角弥散开来，那张乖巧的脸瞬间变得无比狰狞。
她舔了舔獠牙，露出一个可怖的微笑。
江芷澜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回过神。她犹疑地摸了下胸口，再低头看去，右胸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如初，身上的血迹也消去了大半。她又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在一脸惊恐的纸琉璃身上，如释重负地笑道：“我活过来了?！”
纸琉璃却下意识撑着地面往后挪，颤声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江芷澜白了他一眼，显然不屑于回答这么低级的问题。她扶着礁石探头出去看了看，转身对纸琉璃说：“先离开这，回头再跟你解释。”
两人借着礁石掩护，小心地远离了海滩，然后找准方向，拼命跑到了远处一条小路上。有路就好办得多，接下来就能沿着路回到镇上。但他们的样子实在引人注目，江芷澜那一身血自不待言，纸琉璃的衣服也在逃亡中弄得又脏又破，肯定会招来怀疑的目光。
“想好往哪走了吗？”纸琉璃说着，不时回头看一眼。
“有个同行，应该还住在这镇上。先到他那避一避。”
“问题在于，你是否认识路。”
“你少说两句会死？”江芷澜咬了下嘴唇，托着下巴回忆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去年我来过，大概还记得。先找个地方休息，等到晚上人少了，我们再过去。”
两人沿着路走到小镇近郊，所幸途中没遇上任何人。远处能看到零星的人家，江芷澜歪着头像是思考了一番，然后朝其中一家快步走去，边走还边掏出手枪，退出子弹查看有没有弄湿。纸琉璃大为惊讶，赶紧上前拦下她：“你这是要干吗？”
“别紧张，以防万一而已。”她一脸从容地把枪收回枪套，“你该不会以为我要强闯民宅，抢几件衣服换上再杀他们灭口吧。”
“难道不是？”
她无奈地摇头道：“小刘，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本小姐没那么莽撞。你看，我们这个样子，只要跟人家说是邻县逃兵灾来的，别人肯定会相信的。”说话间，她已经走到那户人家门口，没有敲门，而是先晃了晃门锁。
这分明非常莽撞了！见她这番动作，纸琉璃可以肯定她绝没安好心。果然，江芷澜看门锁着，敲门也没回应，便叫上他走到围墙边，一下翻过了墙。
这女人是对翻墙有什么爱好吗？到底什么童年阴影会导致人爱上翻墙？“你这是做什么？”他笨拙地从墙头跳下来，悄声问。
江芷澜大声回答他：“放心，这家没人。”接着扫视一圈院落，迅速锁定晾衣绳，从上面拉下一套女人穿的外衣裤。
“没人才成问题！你这不是偷吗？”
“哈哈，小刘，你急得脸都变形了。”江芷澜嘲笑道。纸琉璃还在嘀咕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她就已经推门进了屋子，开始换衣服。“你也快换了，别连累我。”她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纸琉璃无奈，只好也换了一身衣服。和之前在船上换的陌生衣物不同，这里的衣服虽然洗过，却还是有很重的气味，让他十分不自在。江芷澜也是一脸嫌弃，不过她的关注点更多在于衣服样式太难看。“这些怎么办？”纸琉璃拎起她换下的染血白裙。
她倒是毫不可惜，让他把两人的衣服扔灶里烧了。然后还掀开人家的锅盖，见里面只有凉掉的馒头，当即表示不吃了。纸琉璃叹了口气，在烧衣服之前掏了掏口袋，见还剩一张纸钞，便用碗压在那家人桌上，稍微减轻了一些负罪感。
这样的事，在以前他是绝对不会去做的，如今却也只能随着江芷澜。他真是想不明白，是什么让这位江家小姐能把名门的矜持抛得一干二净，心安理得地做出这一切。
换过衣服，他催促江芷澜早点离开，免得被人家回来抓个现行。但她抱怨道：“我好歹是个女孩子呀，我很累的好不好？”于是他没有办法，只好怀着做贼的忐忑心情，陪她一起先留在这户人家的院子里休息。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让我修复的古董，究竟是什么东西？”纸琉璃坐定之后，没有再绕弯子，径直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江芷澜倒也没有迟疑，回道：“这一次你是确实救了我的命，理应让你知道。”
她拿出焦黑的木匣残骸，纸琉璃注意到上面的血迹已经完全消失。“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它的来历也一直未明，恐怕我父亲也不清楚家里的先祖是怎么拿到它的，他只是像前人一样保管着而已。”江芷澜讥讽地笑了一下，“他和他们一样，甚至不知道它能干什么。”
“既然如此，为何木匣还会在一代代人手中流传下来？”
“据说我们家明朝时出过一个户部尚书，木匣是他生前爱物，本该作为陪葬品一起入土，却被人盗走，几经辗转寻回，又交给他的子孙保管。”江芷澜凝视着手中的木匣，缓缓说道，“这是能够追溯到的最早的故事。其中被添加过不少一厢情愿的细节，比如户部尚书是在得到它以后，才一路平步青云。木匣被盗之后，家中屡逢灾厄。又比如清兵入关，是木匣护佑了家族中负责保管它的一脉，在其他几脉家破人亡之际，平安度过乱世。”
“江小姐言下之意，这一切并非事实？”
“反正传了这么多年，谁还管真假呢？假若每个人都是如此相信着，命运自然也会向大家所希望的方向偏移。”
纸琉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又问：“那么，你是如何得知木匣能令人起死回生的？”
江芷澜依然长久地注视着木匣，沉默了许久，才自嘲地一笑：“因为一个梦。”
“梦？”
“没错，我相信的，也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忽然抬起眼，看向纸琉璃，“你应该已经猜到，木匣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
纸琉璃点了点头。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偷它？”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纸琉璃了，他以前还真没仔细想过其中原因。这么一件残破的木器，哪怕历史再悠久，也不值几个钱，江芷澜偷它肯定不是为了卖。刚才听了木匣的渊源后，他更是迷惑不解。照江芷澜的说法，木匣算是她家的护身符，偷出来难道只是……“为了气你爸？”他不太确定地问。
“咦？你没看上去那么笨嘛。”没想到江芷澜竟坦然承认了，纸琉璃简直无言以对。但她又继续道：“偷走传家宝，让他们倒大霉，的确是我本来的目的，虽然我并不信这东西真能保佑什么。然而偷了它的第二个晚上，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在那个梦里，她遇见一个面目模糊的人。他整张脸像是由影子构成，身上的衣服也呈现一种令人生寒的蠕动状。那人就站在床边，低头对着她，不说话也不动。
奇怪的是，梦里的江芷澜并不害怕，反而像是自然而然一般，从身上掏出了那个破木匣。无面人看见木匣，微微颔首，抬手一引，从桌上飞来一张白纸，悬在他面前。他伸出手指开始书写，纸面上留下一道道焦痕。江芷澜看过纸上的字，再看他时，他又换了模样，变成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就是她。”江芷澜取出脖子上的项链，打开末端的方形挂饰，展示出嵌在挂饰内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一名少女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宽檐帽，对镜头露出安静的微笑，背后是一大片的向日葵。
“龙雨书，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江芷澜解释道，“我当时高兴坏了，走过去想要拉起她的手，却碰不到她。无论我对她说什么，做什么，她都没有反应，只是一个幻象。即使在梦里，她也没有活过来。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梦就醒了。”
“她……不在了吗？”纸琉璃不禁问道。
江芷澜缓缓点头，眼神瞬间变得很落寞：“十六岁死的。”然后，她稍稍别过脸，像是不愿在别人面前流露这样的情绪。她吸了口气，继续道：“说回那个梦吧。它怪就怪在，我醒了以后，床头竟正放着这个木匣，底下压了一张纸。”
纸琉璃本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若是从前他肯定会说这多半是梦游的结果，但不久前他才刚用木匣复活了眼前之人，对此也不得不接受了。“纸上写了什么？”他感觉，这应该就是一切的关键。
“纸是空白的，但无面人在梦里写的我还记得。”江芷澜低头看着挂饰里的照片，“无物之柩，可容万灵。”
纸琉璃正想问这八个字的含义，却听见门口传来开锁声。两人立刻收拾东西，从后窗跳了出去，有惊无险地避开了来人。至于屋主得知一切后会怎么想，纸琉璃已无暇去顾及，只希望自己留下的钱能弥补他们的损失。
